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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燕郊,一种高度

文章来源:bwin国际 点击数: 更新时间: 2018-08-08

文/何云波(bwin国际教授)

人物档案:

彭燕郊(1920—2008),原名陈德矩,"七月派"代表诗人。出生于福建莆田黄石。1938年后历任新四军第二支队宣传队员,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常务理事、创作部副部长,《广西日报》编辑,《光明日报》副刊编辑,湖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bwin国际中文系副教授、教授。193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彭燕郊诗选》、《高原行脚》,评论集《和亮亮谈诗》,另有《彭燕郊诗文集》(四卷),彭燕郊纪念文丛之《一朵火焰》《漂瓶》《那代人》。主编《诗苑译林》、《现代散文诗名著译丛》、《外国诗辞典》等。

题 记

这个题目的灵感,来自彭燕郊老师的一篇散文诗《观景台,一种高度》:

“登上观景台,就会知道,人经得起丑的冲击,却经不起美的冲击,天地让光芒四射的美景充塞了,眩晕的不仅是视觉功能。”

面对彭燕郊老师,我时时产生的就是这种“眩晕”感。尽管他个子并不高,已经有些老态龙钟,黑发是染过的,眼睛有些眯缝……但他只要一谈诗,眼睛马上就熠熠闪光,身体的每根神经都透出活力,仿佛那狭小的屋子也一下子亮堂起来。使你在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这已是一个88岁的老人。而就是这个老人,创造了一系列生命的、艺术的奇迹:

18岁参加新四军,成为红小鬼。

中学没毕业,却拿起笔,抒写他的“第一次爱”,后成为“七月诗派”的重要一员。

在新、旧两个时代,两次坐牢。被时代的大潮裹进生活的底层20余年,却始终保持着乐观的人生态度,始终不悔那最初的爱。

70年代末,来到bwin国际。诗人已近花甲,却焕发出艺术的第二春。他以《画仙人掌》为契机,给中国新诗坛带来淋漓的葱笼的绿意。

九十年代,当他的同时代人,都已经睡思昏沉,坐在电视机旁打盹,他却“衰年变法”,发起了一场诗歌的革命。告别自我的抒情的浪漫主义,以撞墙般的决绝,往生存与人性的深处掘进,往混沌的高远的天空飞翔,于是有了一系列思考的、痛苦的、大气磅礴的诗,《漂瓶》、《烟声》、《混沌初开》、《生生:五位一体》……诗越到老写得越好,越给人心灵的震撼,这是一个奇迹,独一无二的奇迹,时人称之为“彭燕郊现象”。

以一生对诗、对艺术的痴恋,晚年,他的声名飞出书斋,越来越被人称颂。2006年,四卷本的《彭燕郊诗文集》由湖南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2007年9月,中国散文诗学会、中国现代文学馆、《文艺报》联合授与他“终身艺术成就奖”,授奖仪式在北京举行。那天,我带一帮员工正在他家里,他淡淡地说:他们要给我一个什么奖,我没去。

此时,真正让人震撼的,不是他在诗歌创作中的巨大成就,而是他面对“荣誉”时的那份淡定。他一生基本上都是在“边缘”生存,一个人默默地探寻,凭着心灵的那盏灯,在夜与昼中渐行渐远……这造就了他人生的厚重,思想的敏锐、前卫,也成就了他诗的丰富的深刻和眩目的光亮。

是的,真正的高度又来自一种深度、厚度与亮度。

一、“滴滴泪水流了出来”

高山仰止。

但彭老师给人的第一印象,又经常是柔软的,爱流泪的。

还是在八十年代初,在bwin国际读书的时候,就听过彭燕郊老师的“诗歌艺术”课,印象最深的是听彭老师念叶赛宁的诗《狗之歌》……一条母狗,生下七只小狗,筹眉不展的主人却把小狗装进了麻袋,母狗追踪着,在雪地上奔跑,却只见到水面上的一圈涟漪,她踉跄地返回家来,把茅屋上空的弯月,当做了自己的狗崽。而最终,连月牙儿也溜走了:

于是她沉默了,仿佛挨了石头,

仿佛听到奚落的话语,

滴滴泪水流了出来,

宛如颗颗金星落进了雪地。

这时,我从彭老师的眼里,也看到了闪闪的泪花……因为那份被剥夺的深沉的爱。

再一次看到彭老师的眼泪,是听他分析波德莱尔的《信天翁》。信天翁追随着海船,在海上高傲地飞着,而一旦被人捉住,放在船板上,这些青天的王者,一旦垂下了它们洁白的巨翼,顿时变得呆拙委颓、丑陋滑稽,船员们围着它,“这个用着烟斗戏弄它的尖嘴,那个学这飞翔的残废者拐足。”

诗人恰似那天人之间的王君,

它出入风波又笑傲弓弩手;

一旦堕落在尘世,笑骂尽由人,

它巨人似般的翼翅妨碍它行走。

彭老师饱含深情地叙述着信天翁的遭遇,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那时,年少的我不太明白,彭老师为什么会这么激动,爱流泪?

后来,年岁渐长,看多了现实生活爱与美被撕裂、被毁灭的悲剧;后来,接触彭老师多了,了解了他的坎坷经历,他的诗路历程,慢慢明白了,原来,信天翁——诗人,彭老师是在诉说他自己啊!

作为红小鬼,作为诗人,在彭老师早期的诗歌中,红色便成了其主导性的意象。也正是这“红色”的印记,1947年,在桂林,他又被囚禁到了国民党的监牢中。但是,囚禁并没有使他屈服,就像他诗中写的那株“尤加利树”,“挺拔矗立在寒冷的包围里,若无其事地顶住了严酷的磨难”,反而是“一批鲜明翠绿的新叶,正在这艰辛的日子里生长出来!”因为,他拥有着对美好未来的期望。而当美好的未来变成了现实,他又因为被指认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员,而被“自己人”关了禁闭,而后,作为大学的一名副教授,被下放到街道工厂20余年。

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就这样溜走了。这段遭遇给他带来心灵的许多的惨痛。在那个“正常颠倒”的时光,每个人都像要被驯化的“狮子”,都要经受一层层“蜕皮”的考验,都要像被石膏固定一般整齐划一,并从中感到“僵硬的幸福”。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只要一次,一次痛痛快快的死,让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还有几次》),可是,连想哭、想死都不得,“还要再死几次,才死得成?”叶赛宁说,在这个世界里,死并不新鲜,活着却更难。

当这一切都成了过去,彭老师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流泪了:

长久地长久地凝望着月亮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月亮在凝望里模糊了

止不住的泪水一滴滴落到月亮上

接多年音讯隔绝的友人来信,他流泪了;小小的蜗牛的家被残暴者砸成了碎片,他流泪了;小丑在舞台上强作欢笑,却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吞,他陪着流下了“罪泪”。而有时,面对太美的事物,过于感动,他也会流泪:

不止一次,湿润的眼睛

大梦初醒般闪过一阵寒颤,茫然于

自己竟然没有跳起来高声叫喊——

是的,我只不过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同时如释重负地嘟哝着:

“也只有这样了,不能比这更美了……”

陈爱莲的舞蹈带给人一种令人含泪的震颤,这里的“泪”又成了喜悦之泪,感动之泪。尽管历经坎坷,但在彭老师的词汇里,更多的不是怨恨,而是感谢、感恩。他会对他人生中给过他鼓励、扶持乃至挫折的人,都表达一份最虔诚的谢意。那天,在bwin国际,在彭老师诗文集讨论会上,每一个发言者结束发言时,他都要起身握手、致意。他一整天都在那里侧着身,支起耳朵,静静地听着,仿佛生怕丢了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听着听着,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眼中的闪闪的泪花。

一天的研讨会会结束,主持人让彭老师讲讲话。平时很健谈的彭老师,那天有些哽咽,话意外的少。此时,语言已显得多余,他在感谢了所有与会者之后,索性站起身,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座的都是他的后辈、员工。看着高龄的彭老师弯曲的脊背,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二、“爱是这样的……”

真正的诗人、艺术家,首先应该是一个爱者。

有时,眼泪并不一定是悲伤,而是牵挂,揪心,感动,是一份深深的爱。彭老师把他“第一次爱”献给了多灾多难的祖国,那广袤的、沉重的大地,那贫瘠的营养不良的“山国”。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48年,在桂林,在狱中,彭老师又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做《爱》:

爱是这样的,是比憎还要锐利的,

以锐利的剑锋,刀刀见血地镂刻着,

雕凿着,为了想要完成一个最完美的形象

爱者的利刃是残酷的。

第一次读这诗,我就呆住了。我们习惯了以人约黄昏、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来表达爱,没想到,爱也会如此地锐利、残酷、刀刀见血。有人说,这爱,表达了中国知识分子改造自我的痛苦的心路历程。“爱者,用洪水淹没我吧,我要尝尝没顶的极乐!” “爱者,你的铁手的抚摸是使人战慄的”,这痛苦中的欢乐、震颤,甚至体现了知识分子的一种自虐心态。但是,当“爱者和被爱者”,以“如此迫不及待的心情奔向对方,去为自己的理想找寻见证,”,哪怕失去自我也在所不惜,这爱,又是如此地令人感动。这使我想起俄国的那位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残酷的天才,爱的宗教的信徒,如何以自虐的刻骨铭心的方式,演绎了一个个关于爱的故事。

而他们也都终于看到了并且得到了

捧在彼此手上的那个血淋淋的生命,

那突突地跳着的,暖烘烘的理想

赫然在目,这生和死都无法限量的爱的实体!

奔向理想的过程,永远是艰难的。彭老师曾经说:“诗人的可爱在于:身受到的失败和耻辱,在他,甚至也可以发为最美的歌。”八十年代,当彭老师重新拿起他的笔,他一方面在抒写那个不正常的时代带给个人的种种悲剧,但是,另一方面,生活的磨难却并没有使彭老师丧失对人的信心,对生活的希望。“有什么了不起呢,不是都活过来了吗”。日后,当彭老师说起他的那段经历,他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怨天尤人,而只用了“平常”两个字。他说,那个时代,命运比他悲惨的人多的是,他还有什么好抱怨,日后总沉溺于此而不能自拔的呢。他还在监禁中里学会了悄悄地做诗,没有纸,就默记在心里,漫长的时光也就不再那么难熬。他说,他有时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会同情那些审问他的人,因为他们当时或日后,同样可能受着良心的折磨。

作为大学教授,被从原来的生活中抛离出来,“在人间”,他又跟派出所的一名干警合作,办起了街道工厂,专门生产儿童玩具,他从买材料、安排生产,到销售,一条龙,事事操心,俨然成了一个实干家。他一手建起来的工厂,也从最初的5人发展到200多人,做的玩具也从木刀、橡筋枪、积木等小玩意发展到做滑梯、幼儿床等,一度还承包了湘潭儿童乐园。在那灰色的岁月里,为孩子们带去快乐,彭老师也如鱼得水,一干21年,一直到1979年被调到bwin国际。他在与普遍劳动者打成一片的过程中,还很细心地把他们的谚语、俗语、幽默纪录下来,从中发现日常生活中的智慧与诗意,也成了他日后研究民间文学的最生动的第一手材料。并且,当六十年代更大的风暴到来的时候,作为死老虎,这种边缘生存,又使他躲过了更大的劫难。这反而要使彭老师感谢命运了。

彭老师在谈到波德莱尔的诗的时候,说那是在痛苦的思索过程中留下来的一个个的伤口、淤血跟肿块,现代诗就是思考的诗,痛苦的诗。诗对彭老师来说,同样就是他的“啼血的歌唱”。另一方面,彭老师又不断地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发现爱,发现美。他从灌满春水的田野看到了勃勃的生机,从小泽征尔的音乐、东山魁夷的画、陈爱莲的舞蹈里发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而残酷的现实世界也由此变得可爱起来。

我们大家都像才醒来的孩子

用甜蜜的眼光注视这个亲切的世界

世界是变得更加可爱更加可留恋了

呵!活着,劳动着,战斗着

爱着而且被人所爱,是多么幸福呵

——《钢琴演奏》

我的硕士导师张铁夫教授在《我所认识的彭燕郊先生》一文谈到,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所作的答谢辞中有一段话:“一旦以艺术为己任,终身便无法再把它遗弃。作家绝不能厕身世外,以超然的态度去臧否时人和批评自己的同胞。他应该分担自己的国家和同胞所犯的一切罪孽的结果。”瓦西里·洛扎诺夫也说过:“爱一个幸福和伟大的祖国并不难。难的是在她弱小,屈辱,愚蠢,甚至有罪的时候,我们仍然爱她。难的是在我们的‘母亲’喝醉,撒谎,一身罪孽的时候,我们依然不离开她。这样还不够:当她最终死去,被犹太人啃得只剩下骨头,谁能在这堆人人唾弃,没人需要的骨头旁边哭泣,谁才是真正的‘俄罗斯人’。” 而彭燕郊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真正的爱者,就应该是这样的。

三、“野性”的诱惑

彭燕郊老师的故乡并不在湖南,而是在遥远的福建。

福建莆田一个叫黄石的小镇。

黄石再往东走,六、七里路,就是大海了。

大海的那边,是一个陌生的、带给人无穷想象的世界。年少的他,第一次看到海时,他激动了,雀跃了:

“海!宽阔的海,无边的海!

海,深邃莫测的海!

我把双手伸进波浪,海啊,今天,我终于和久违的你握手了。

我深爱你的不羁和豪爽,深爱你的野性的壮美、质朴和率真,我是吮吸了你的乳汁而长大的,我,是还的孩子,是在波浪的摇篮里长大的。海,我的好保姆。海啊,我的情歌是为你而唱,拜献给你的!

我的歌,应该像你一样阔大,一样粗野,一样高朗!

我将不疲倦地唱下去,直唱到我休息了,死去的时候——而,在你的倾听里,将不会缺少那强烈、荒暴的,海的气息。”

蔚蓝的大海,向彭老师展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也给彭老师提供了一种开放的胸襟与气度。他从小就开始接触新文学、文化。八十年代,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彭老师又先后主编了《诗苑译林》、《世界诗坛》、《散文译丛》等丛书、丛刊。对一个并不懂外文的花甲之年的人来说,具有如此的见识、眼光,不能不说与“大海”有关。

除了无边、深邃、阔大、高朗,在彭老师对大海的想象、描写中,我们还注意到一个词:粗野、野性。而湖南,作为彭老师的第二故乡,他来这里也50多年了。在电话里,我问彭老师,湖湘文化对你的影响,你觉得最主要的是什么?彭老师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他用了一个词:野性。

众所周知,乡土,在彭老师人生与诗中,扮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在《土地的魔力》中说:“使我风魔的,永远是土地的魔力。我敢说,即便在海洋上,我也能够闻到土地的芬芳。土地的魔力,永远主宰着我。……就是我飞翔了,我知道:那我也是为了土地的魅惑,而不是想离开它,而为了要从高高的地方更安全更清楚地一眼看尽它的广袤,它的庄严的奇丽的那种魅惑。”

也正是对土地的挚爱,使彭老师写出了一篇又一篇的土地之歌。从《家山七草》、《村里》到《高原行脚》,再到八十年代的新田园诗,时间跨度半个世纪,行迹从家乡到云贵高原,再到湖南的乡间。而那些新田园诗,我们明显可看出乡土湖南的影子。而湖南一批乡土诗人,不少都是在彭老师诗歌的影响下起步的。而彭老师的诗歌,以其人类意识、宇宙意识,其影响有远远超出了湖南。林贤治在为《彭燕郊诗文集·散文诗卷》写的序中说:“有这样两类诗人:一类属于土地,一类属于天空。……土地对于西方诗人来说,往往表现为一种‘大地感’,东方诗人是十足的‘乡土感’。彭燕郊是从乡土出发走向大地的。”他为湖南乃至中国的诗人,提供了一个高度,一个超越自我的标尺。

而彭老师在解读湖湘文化时,却只单单挑出了一个“野性”。

彭老师解释,在湖南人的性格里,就有一种“蛮”和“野”的东西,思想、行为上都不肯循规蹈矩,而总是不拘一格。这种“野性”在屈原身上即体现出来。屈原尽管思想有些保守,艺术上却很先锋。只要你读过《离骚》、《天问》,就明白了。

从大海、从乡土、从自然中读出了同一种品格:“野性”,大约与彭老师一生的追求、命运有关。13岁的时候,他投考一个艺术专科学校,画百合花素描,当他忘情地挥动着画笔,却被监考的先生当场揶揄:这像什么百合花啊,这是喇叭。

做画家的梦就此破灭。而光亮铮铮的“喇叭”,包含着他所爱慕的小号手的“梦想”啊!

中等学校没读完,彭老师就辍学了。缺少“文学”的正规训练,反而可以使他随意地读书,自由地表达,没有了固有的框框。彭老师把他家里那只可爱的小狗取名叫“草根”。草根,大约也是他的自喻吧!像野草一样在原野里疯长起来,彭老师尽管在创作上成就卓然,但他并不属于被“圈养”的作家,他也从来没有享受过“圈养”的优惠,当然也就用不着“深入生活”,因为他就生活在“生活”之中。他也用不着像群鸟加入到“大合唱的盛大场面”中,而是在一旁冷眼旁观,独自歌唱(尽管这只泣血的鸟在他人眼里只能是一只“哑禽”)。但是,他又从来没有丧失过对现实的关注。八十多岁了,他仍然保持着对现实的敏锐的触角。而另一方面,他既活在当下,又总是在逃离,永远在路上,以一种旁观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

彭老师写过深山里一支普通的“山花”:

“你的嫣然一笑的展示,太野气,太放肆,太没有遮拦,坦率得太没有保留,却又如此抒情地沁出清爽宜人,幽微而又咄咄逼人的异香。……你的野气使你的美不带一点诡秘,在与大山的险阻和粗犷的和谐里,以这朴素的野气,保持着你的天真、稚气,那是苦难的山民历来就具有的。”

彭老师给这支山花取名叫“小黑”。“小黑”又仿佛成了彭老师的夫子自道。这“野”意味着不合群、“独”,也包含着一种质朴和率真。彭老师的诗也正是这样。他总是不断地在寻求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不断地变革。正是这种叛逆,成就了他的诗歌的独特性。如果说四十年代,他还是七月诗派的一员,在个性里还保留着“类”的意识,八十年代,他的乡土的诗,抒写伤痕的诗,也还可以看到一些同时代人的影子,而当九十年代,他在自己开辟的艺术的险境中孤独前行,渐行渐远,他的身后,只留得一片无涯际的空旷,彭老师也就成了独一无二的“这一个”。有的说,彭老师后期的诗好是好,但就是文字太铺张了。但是,如果彭老师的诗变得“简洁”起来,不知该会是什么样子。就像有的说彭老师有的诗不像诗,散文诗也异类,但如果彭老师的诗都像“诗”,散文诗也都“风花雪月”了,那还是彭老师的诗吗?

不循规蹈矩,野,草根,边缘……这正是彭老师诗的魅力,思想的魅力,人格的魅力。

四、鲁迅的背影

在彭老师的小小的会客厅里,墙上挂着一幅鲁迅的画像,录放机上面,则是一艘帆船的模型,这仿佛成了某种象征。鲁迅是彭老师一生最崇敬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充当了他精神的导师。鲁迅的《野草》中那举着投枪的孤独的战士,那面目憔悴的行者,那在绝望与虚无中寻求光明与实有的执着,我们都可以在彭老师其人其文中依稀看到其影子。所以彭老师会对汉奸文人胡兰成的走红嗤之以鼻,对周作人、梁实秋之类的“闲适”也不以为然。他曾写过一篇文章《最后的洋场才子——胡兰成和他的“今生今世”》,将胡兰成称作“白相人里的文人” 。胡曾逃到台湾,遭白先勇、胡秋原痛斥,不想时过境迁,其《今生今世》竟在大陆大受欢迎,连站出来说句直话的都没有。彭老师曾在致《书友》报编辑的信中说:“近来文化界思想界同仁,有一种偏向,对邪则主宽容,对正反加苛求,例如对鲁迅先生,很有些人致力于吹毛求疵,竟忘记了先生实我中华民族精神支柱,没有鲁迅,中国就没有灵魂。炒作、作秀之风日炽,竟然连胡兰成这样的民族败类也拿来炒了。拙文有感而不能不发。”文章先被贴在网上,一方面引来许多同道的附和,却也招来许多污言秽语的围攻、谩骂,并且还有美眉遗憾生不逢时,不能跻身胡兰成的情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些“鱼”们,使人感叹,也许时代真的不同了。

既深爱着这个世界,痴情于“美”,又对现实中的“丑”与“恶”决不妥协,这正是鲁迅的遗风。对彭老师来说,鲁迅便代表了人生的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所以,他要追寻着先生的背影,孤独前行。尽管从气质、个性来看,彭老师是偏重于纤细、纯净、柔性一路的,更适合做一个“美”的诗人。但是,彭老师又并不满足于此,甚至有的时候,他还会对自己这过于纤细的“美”的神经产生警惕。就像彭老师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者,在理智上,他又要告别浪漫主义一样。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鲁迅的崇敬,恐怕也不是出自本性的亲近,而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一种自觉的追求。

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儿在闪耀着白光!

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下面是比蓝天还清澄的碧波,

上面是金黄色的灿烂的阳光……

而它,不安的,在乞求风暴,

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着安详!

彭老师客厅里的那艘帆船,使我想起莱蒙托夫的这首《帆》。彭老师似乎一生都在张着他的精神之帆,飘摇着,寻求着……就像他写的“瀑布”:

向深处跌下

向危险跃去

不能不跌落的跌落,不能不跳跃的跳跃

不跌落就是枯竭

不跳跃就是停滞

“跌落可悲

跳跃危险”

用不着议论了,议论就是害怕

害怕就会去寻求平静

奔流的路上,存在平静吗?

“平静”意味着停滞、僵化。鲁迅先生说,“青年们都平安了”,这又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平安”。所以,“瀑布”宁愿奔流、跌落,哪怕粉身碎骨。由此,彭老师一生都在奔波,都不肯稍稍停下来,作安逸的享受。“你已来到无涯际的空旷,界限已被超越,界限不再存在,悠长的叹息消失在悠长忍受的终了。”在“混沌”中摸索、寻觅,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混沌初开,一瞬间无涯际落入全光,翻滚旋转卷入全光” (《混沌初开》)。

你相信光,你得到光,你发光了,你也就超越了你自己。

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生命的境界!

在观景台,少女闭上眼睛,以纵身一跳和眼前这美景融合,达到与美的绝对和谐,获得最美妙的陶醉和至高的人性诗意。诗人自己虽然不能完成这样一种“壮举”,但“我闭起眼睛,是急于清除世俗的恶劣印象培养的好奇心,清除那些古老优雅和时髦优雅给我带来的低级趣味,那些通过一本正经的途径灌输给我的无意义。”于是,人性在这一刻也就被净化了。

观景台,也就代表了人生的一种高度。

尾声:“是你在我身边走着吗?我的光”

很多个下午,我都是带着一帮员工,去彭老师家里。因为每年,我们都有员工,以彭老师的诗做硕士论文。

进门,坐下来,没太多的寒喧,就开始谈诗,谈人生。

我们只需要挑开一个话题,接着就是彭老师的滔滔不绝。

“你带来了一个世界,一种气氛,一种颤动的生气。”彭老师这样表达陈爱莲的舞蹈带给观众的视觉冲击。而他自己,带给我们的也正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他是一个智慧老人。

有时,他又像个天真未凿的孩子。

听他侃侃而谈时,偶尔抬起头,会看到彭老师染黑的头发的根部,白发又已顽强地冒了出来。黑与白,在那里对峙、缠绕,这是生命与时间的战斗。衰老的仅仅是外表,彭老师的心,又永远是年轻的。

在彭老师的脑海里,还在酝酿着很多的诗,好像可以这样一直写下去,写到一百岁以后。当他活在“诗”中,一颗心永远在高远的云端飞翔,会经常丢三拉四,有时连是否刷过牙、吃过东西之类的事也会记不得了。当老伴责备他的时候,他会说:你不要骂我,我就是个神经病。

说到这里,我听到了彭老师孩子般的笑声。

大凡真正的诗人、艺术家,活在他的世界里,大约都会有点孩子气,有点“神经”的吧!

正是这种“神经”,又使他们得以超越世俗,探险寻幽,达到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深度与高度。

想起彭老师在70岁时写的诗《无色透明的下午》,我和一帮员工,曾在昭山,在明媚的阳光下,在湘江边的沙滩上,一起大声地朗诵:

“是你在我身边走着吗?我知道是的,我的光。

我感觉到你在我身边,看到你纤细的手指优雅地持着一朵家乡的桅子花,桅子花朴素的花瓣上细微的轻轻划过的纹路,你头上的光环和你的如云的秀发的稚气的圣洁,都是从看不见的淡薄里显示的,我于是有了被爱者的悠远的亲切。”

在这个凡俗的世间,在过于功利、喧嚣的世界里,有彭老师的诗相伴,或者,坐在他的小屋,跟着他一起作精神的漫游,我们也就被净化了,在那个“无色透明的下午”……

(谨以此旧文纪念彭燕郊老师逝世10周年)

 

[责编:曹漾]